【楼诚】家

2.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

 

桂姨刚走进弄堂口便觉得不大对劲。

平时总喜欢聚在一起说说闲话聊聊八卦的几个阿姨妈妈一看到她就变了脸色,还互相拉扯着走开,像是见到了什么奇怪的东西一样。

桂姨平日就讨厌她们这幅市侩相,此刻更是颇不痛快地拧起眉头。今天按照大小姐的吩咐去了一趟苏州已经够累的了,还要被这帮整天没事做的人指指点点,真是晦气。

也不知道家里那个作孽的有没有烧好饭。

她继续往前走。

可是这小小一段路上,遇见的所有人都以一种或奇异或躲避的神色看她,唯恐避之而不及。她心思由愤怒渐渐变成了一种莫名其妙的惶恐,众口铄金,倒真像是自己做错了什么事一样。

这种莫名的情绪像一团迷雾笼罩着她,直至她看见静静躺在地上的门锁和半敞开的大门。

 

其实桂姨虐待阿诚,在这个弄堂里并不是什么新鲜事了。可是每每有人看不下去给干着粗活的阿诚一些吃食时,就会遭到桂姨莫名的讥讽,“哦哟,真是有钱来。自己家里东西吃不掉,就跑来给别人家的小孩,当我们家是要饭的啊。”

周围邻居明明是一片好心,却要听这样的冷言冷语,久而久之,也就不给自己找麻烦了。

有一次,阿诚算准了桂姨要出门烧香,便百般请求隔壁的王大叔把他送回孤儿院。王大叔刚开始不肯,谁不知道这一条弄堂里惹谁也别惹那个桂姨啊,但阿诚就这么一直跪着,大有你不答应我就跪死在你面前之势。孩子到底无辜,哭得眼泪汪汪,身上衣服又脏又破,王大叔看着到底是于心不忍,便应了下来。

谁知可巧,那一天桂姨恰恰好把钱包落在了家里,只好折回去把钱包取了再走。刚到弄堂门口,便撞见抱着阿诚往外走的王大叔。

这下可真是翻了天。

桂姨一边踢打跪着的阿诚,一边怒骂王大叔拐卖她家的孩子图谋不轨,一边还扯着嗓子要叫警察。王大叔是本分的老实人,一辈子不与人交恶,听得桂姨这百般污诡狡辩,又一句话都回不上,气得几乎要晕过去,后来还是弄堂里一群镇得住的老长辈来解围,此事才算作罢。

自那以后,桂姨便把阿诚锁在了家里,竟再没放出来过。每当打骂声从这大门里头传出来的时候,不忍归不忍,也没有愿站出来替阿诚说个一句半句的,不过是嘴里念着“作孽作孽”,便匆匆走过去罢了。

直到今天,两个颇有气势的贵人一下破开了门,他们才瞧见里头到底是怎样一幅光景。那可怜的孩子瘦骨嶙峋,脏兮兮的,抖着身子缩在墙角里,浑身是伤。他们只知桂姨心肠硬,却不想她对一个半大的孩子下这样的狠手,实在叫人胆战心惊。还好,总算老天有眼,两位贵人将这阿诚接了去,大约是要过好日子了。

阿弥陀佛,阿弥陀佛。只是桂姨这番蛇蝎心肠,真真是在这弄堂里传开了。

 

桂姨今日右眼皮一直跳,本就心烦意乱,现在看见房门敞着,又想到刚才弄堂里人的指指点点,心里突然升出一股极不好的预感。

别是大小姐大少爷来了!

这个想法如同惊雷一般闪过她脑海,竟叫她浑身颤栗起来。她狠狠地推开门,朝里大叫,“阿诚!你给我滚出来!阿诚!阿诚!”

没有人回答她。

不会的,不会的,大小姐怎么会找到这个地方来呢,不会的!

“你再跟我磨蹭,看我不打死你!阿诚!给我滚出来!滚出来!”她踹开挡道的木椅,气急败坏地朝房里吼。

仍是没有回音。

她发了疯一样地翻遍了整个屋子,嘴里骂的净是些不堪入耳的话,仿佛这孩子是这世上最邪恶最下流的东西一般,她竟忘了自己曾是那样疼爱过阿诚,而阿诚曾是她唯一的精神支柱。

她一遍又一遍地翻箱倒柜,试图在这一片又一片的空荡里寻到一个孩子的痕迹。

自欺欺人。

 

明镜一回家便叫司机去把苏医生接了来。

阿诚乖乖地脱了上衣和外裤,垂着头安安静静地坐在凳子上,任由苏医生为他擦药膏抹药酒,连眉头都不皱一下。只有苏医生问道“疼不疼”的时候,他才会轻轻地摇头。

沉默得不像个孩子。

明楼皱着眉,扶着明镜在一旁边叹气边抹眼泪。

苏医生处理完他身上的伤,要看他的脚,这孩子却像被吓到了一样把脚缩了缩。苏医生以为他身上疼,便问哪里不舒服,这孩子仍不说话,又摇头。

阿诚缩着脚不肯让苏医生看,她也不能硬把孩子的脚扳过来,便看了眼明镜。

明镜用手帕掖了掖眼下,走过去,轻声说,“阿诚啊,让苏医生看看脚上的伤,抹点药膏好不好?”

 

其实很疼。

上药的过程,其实非常疼。

他身上的伤口许许多多,有新的,有旧的。那些结了痂的还算好,可有些新伤,被碘酒一敷,真是疼得他想落泪。可他知道,明镜和明楼都是看得起他,才肯为他叫来苏医生,他不能辜负了他们的好心。何况,他也看得出,苏医生已经努力地将自己的动作一轻再轻,所以他能忍,没有不能忍的道理。

可是……自己的脚……很脏。

很脏,真的很脏,脏得连他自己都不愿去碰,又怎么能叫苏医生白皙干净的手一同脏了呢?

 

明楼一直盯着他。

他心里又痛又难受,憋着一股气。

这孩子眉眼里没有一丝生气,尽是低伏顺从。

他宁愿阿诚像明台一样,痛了就哇哇乱叫,黏在大人身上边哭边撒娇,也不愿他这样乖巧。

过分乖巧。

身上的伤好治,可心里的伤呢?

 

“阿诚啊,来给我看看脚背好吗?我会轻轻的,我保证。”苏医生这边还在轻声细语地哄孩子,以为他怕痛。

阿诚咬着嘴唇,没点头也没摇头。

“擦一点药膏,很快就好了。不擦药膏的话,要一直痛的。”苏医生一向有耐心。

阿诚红了眼眶。

他突然想起桂姨刚把他领回家的时候,也是这样温柔,也是这样有耐心,也是这样关怀备至。

可是,后来……后来就变了。

到底为什么呢?

尽管经历了这么多折磨,可他内心仍怀念,那个把孤零零的他从孤儿院里接出来,真心实意呵护他宠爱他的桂姨。

因为那是第一个,毫无保留地给他温暖,教他温暖的人。

 

明镜看不得他哭,只能问苏医生脚上的伤能不能先不上药。

苏医生摇摇头,说是不能这么溃烂下去,否则感染了不得了。

阿诚回过神来。

他怯怯地看了明镜一眼,后者一脸担忧又无可奈何。

“对不起。”他很小声地说,怀着歉意和胆怯,然后伸出自己的脚。

“乖孩子。”明镜鼻腔酸了酸,摸摸他的头,“你没有做错任何事,不用说对不起。”

苏医生眼里也有一股涩意。

她只能更轻柔地对待这孩子,尽力地去减少他的疼痛。

 

苏医生给他两只脚都处理好伤口,贴了纱布,叮嘱了换纱布前绝不能碰水。

明镜送她出去,一来想问问怎么调理这孩子的身体,二来阿诚也累了,叫他早点休息。

两人一走,房间里便只剩下明楼和阿诚两人了。

从前桂姨带阿诚来明家的时候,其实很少见到明楼。明楼似乎总有要忙的事情,不是在书房温习功课,就是出门跟同学一道参加什么辩论,总之是在做学问。即便有时候在客厅里坐坐,也不过是看看报纸,或是和明镜聊上两句,和阿诚单独相处的时间少到几乎没有。

阿诚此刻便局促起来,似乎手脚往哪里放都觉得不大对劲。

 

“阿诚啊……”明楼看孩子那么慌张,心里其实不好受,所以想说些什么来叫他放松些。

“嗯。”阿诚不敢抬头,眼睛也垂着。

“以后这里就是你的家了。”明楼说道。

家?家人?

阿诚有那么一瞬间怀疑自己的耳朵。

他怎么配?

他甚至只是桂姨从孤儿院领养来的孩子,有何德何能以明家为家,以明镜、明楼为家人?

阿诚有点慌乱地摇摇头,“不不……大少爷,你误会了……我……我伤好了,就能干活。我会生火,也会做饭,打扫洗衣服我都会……”

“阿诚。”明楼止住了他接下去的话,“你叫我什么?”

这孩子啊,明楼心酸地想。

“大……大少爷……”阿诚唯唯诺诺地回答。

“叫大哥。”明楼看着他,眼里有不容拒绝的坚定。

阿诚又摇头。

虽然桂姨这些年一直在虐待他,但她仍教会他许多道理,人贵有自知之明,便是其中一条。

他是仆人领养的孩子,身份便是仆人。上下尊卑分明,他绝不会僭越一分一毫。

明镜和明楼可怜他,带他回家还找来苏医生为他看病,他就该感恩戴德了,怎么还敢与明楼以兄弟相称?

他没这资格,阿诚心里是明白的,他要很懂事很懂事才行。

 

“阿诚。”明楼的脸猛地沉下去,连带着本就低沉的嗓音也沉下去。他突如其来的严厉叫阿诚更慌,下意识地就反省自己刚才做错了些什么。

“我与大姐,包括明家所有的人,没有人把你当作下人看待。若你自己要自轻自贱,那就算我明楼看走了眼,根本不该把你带回来。”

这番话堪称严厉过头了,至少对一个饱经折磨且刚刚脱离苦海的十岁孩子而言。

明楼一眼就看出,他在想些什么。他叫自己大少爷,便是从一开始就把他自己摆在了低人一等的地位,这与明楼接他回来的初衷背道而驰。

这孩子是可怜,但不代表明楼会因此而可怜他,更不代表他有自轻自贱的资本。

明楼为人一向颇有傲气,处事风格也相当冷硬,而他此刻不给阿诚留有任何余地,便是给了他今后人生最大的余地。

孩子不可一味纵,一味宠。

他必须要让阿诚明白,要成为一个人,一个顶天立地的人,首先就是不能妄自菲薄。

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

“你自认是个下人,便永远是个下人,你便永远辜负了我与大姐。”

    

    阿诚永远记得,那个午后,明楼用不近人情的语气说出的每句话。那话里的每一个字,都带着沉重的分量,沉沉地烙在他垂垂老矣的心上。


【昨天看到有姑娘说在等着,我才意识到自己真是太懒了。hhh

可不能再这么懒惰下去了呀,给姑娘们比哈特。】

评论(8)
热度(52)

© 山雨欲来风满楼 | Powered by LOFTER